一座苏北小城，成为连接中国与非洲、南美的水晶交易的中枢。为了财富和运气，这些草根商人开展了激荡起伏的全球冒险之旅
直到现在，孙红财还能真切感觉到枪口抵着后脑勺时的那种冰冷。
那是年5月的一天，他和3个同乡在当地翻译的陪同下，从马达加斯加（Madagascar）东北部马纳纳拉市（Mananara）出发到附近的村子收水晶原石。路况很差，车开得非常慢，两旁的热带丛林中不时传来马达加斯加狐猴的喊叫声。突然，一队宪兵装扮的人冲到了路中央，举枪示意他们下车。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的孙红财感觉到自己在发抖，2个宪兵看着他们，其中一支枪，就抵在孙红财的后脑勺上，其余3个宪兵在车里翻着孙红财他们的行李，成捆的现金被装进其中一个警察的背包里。
孙红财意识到，他们遇到了传说中的假宪兵。在国内就听说过不少中国人在马达加斯加被抢、被害的事情，没想到，这次真的遇到了。装在包里，价值约2万元人民币的阿里亚里（马达加斯加货币单位，1元人民币约合阿里亚里）被搜走了。
遇险的地方距离马纳纳拉不到10公里。孙红财也不知道他们那样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多久，直到远处的树林里传出枪声，是劫匪逃跑时遇到真宪兵发生了枪战，孙红财几个人才被解救。不过，最后他们几个人用于收购水晶原石的现金都没能找回来，当地腐败成风，这些钱被假宪兵带走了，还是被真宪兵私藏了，孙红财他们也无从知道。
孙红财是江苏省东海县人。年，他在表弟张道军的带领下，成了东海县在马达加斯加淘晶大军中的一员。不想再生事端的孙红财听从了张道军的建议，没有和其他同乡一起去报警，直接回到了他们马纳纳拉的公司。
今年8月底的一个周末，我见到了张道军。他穿一件洗得有点发白的T恤衫、配一条皱巴巴的深色长裤，脚踩一双帆布鞋，骑着电动车出现在我面前。如果不是之前就听说，他是马达加斯加的水晶原石收购生意做得最大的东海人，很难让人把这个面色黝黑的中年男子和那些璀璨的水晶联系在一起。
我们见面的地方位于东海县这座富裕的苏北小城的北部，从落地玻璃望出去，不远处就是一片错落着塔吊的大工地，推土机的轰鸣声不时穿透玻璃传过来。「那是政府投资30亿元新建的水晶市场，占地亩」，张道军随手指着那片工地说。
水晶，稀有矿物，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硅。当古希腊人在奥林匹克山区发现水晶时，他们认为这是冰根据上帝的旨意变来的，所以称之为Krystallos，意思是「洁白的冰」。东海县有中国「水晶之都」之称，这里距今约2-3亿年前因为地壳运动而产生了丰富的水晶，成为中国最大的水晶基地。近20年来，采购、贸易、加工、销售水晶的产业链在东海自成一体。
作为中国最主要的进口水晶集散地，东海县万人口中有超过20万从事与水晶相关的产业，即每五个东海人就有一个与水晶相关。每隔几天，就有装满水晶石的集装箱在海上漂泊40多天后，经连云港入海关，然后运送到东海县，进入生产水晶制品的加工厂。没多久，各种售价从几十元、几百元、甚至数百万元人民币的手钏、珠链、摆件和水晶观赏石就会璀璨出世。东海用天然水晶或人造水晶加工的眼镜、棱镜、工艺品、装饰品等系列产品深受国内外客商的青睐。
目前，东海县每年水晶石的交易量在4万吨以上，其中3万吨来自海外。收购水晶原石东海淘晶人以个体户、家族为主，分布在马达加斯加、巴西、巴基斯坦、俄罗斯、缅甸、乌拉圭等国家。马达加斯加和巴西是最重要的采购地。
大部分中国人，对马达加斯加的认识始于年开始上映的好莱坞系列动画电影《马达加斯加》：胡萝卜形的猴面包树、幽灵般的狐猴、高耸入云的石林、清澈的湖水……作为全球最美的十大海岛之一，马达加斯加也被公认为最美丽也最贫穷的国家之一，截至年4月，马达加斯加人口预计刚刚超过万，其中90%日均收入不到2美元。
年，第一批「淘晶」的东海人踏上了这座「金银岛」。马达加斯加盛产红宝石、蓝宝石、绿宝石、猫眼、锆石、黄玉、石榴红、紫水晶、白水晶、粉水晶，他们在这里收购水晶石，运回中国出售。张道军说，把他带进淘晶圈的朋友是在年到了马达加斯加。那时候，雨水就能从山上冲刷下大大小小的水晶石。年前，有的地方甚至用水晶石铺马路。后来，越来越多的东海人去收购，天然水晶才慢慢有了市场价值。现在，马达加斯加税法规定，年水晶的出口税率为20%。
在马纳纳拉一条米长的街上，分布着大大小小30多家收购水晶原石的门市。这些门市的老板无一例外都是东海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等货上门，因为中国商人的到来，抬高了水晶石在马达加斯加的身价，中国商人和马达加斯加矿工之间有了专门的中间商，他们会把从矿工和土著人那里收购的水晶石转卖到这些门市。
也有跑单帮的人，自己到深山的村子里去收购。张道军说，到矿区收购水晶石十分辛苦，山路难行，汽车到不了，买到的水晶石需要雇佣当地人背出山，一天能走20公里就算不错了。最近几年马纳纳拉附近的水晶石已经开采得差不多了，那些跑单帮的收购商只能越走越远，从最初往返一天路程，逐渐到三天，现在通常需要7天时间才可以。张道军说自己从来没有直接去矿区收购过水晶石，「去矿区辛苦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那些中间商也是当地的穷人，要养家糊口，20元人民币就够一家4口一天的开销，如果我们直接去收购，抢了别人赖以生存的机会，很容易招来仇恨」。曾经有人绕过中间商，直接去矿区收水晶石，因此遭到报复，甚至丢了性命。
年，是张道军往来中国和马达加斯加的第8个年头。张道军今年43岁，东海县本地人，10年前，他还是一个只会干农活的农民。年对他来说是特别的一年，他跟着一个朋友，开始了在马达加斯加收购水晶原石的生意。第一次到马达加斯加，他用了将近9个月的时间，注册了自己的旭宏进出口公司，从马达加斯加政府申领到了收购证，在马达加斯加东北部的马纳纳拉市租了一幢木屋开起了水晶石收购门市。
在这8年里，张道军在马纳纳拉的门市也从小木屋变成了砖瓦房，因为有合法的公司和政府颁发的收购证，很多东海县的同乡和张道军的亲戚都加入了他的公司。他们在马达加斯加合伙收购水晶，运回东海县出售。目前张道军的公司有80多人，年国内水晶行情好的时候，公司规模有多人。淘晶队伍的大小，直接反映出国内水晶市场的行情。「今年的行情不好」，张道军说，上半年以来，水晶石的收购价格下跌了40%。同时，大面积的开采，也导致马达加斯加很多水晶矿产量减少，去年一个25吨的集装箱只要一个月就能买齐，今年却要用2个月才能买齐。
8年来他或目睹、或耳闻了周围太多人遭遇的危险：由于银行卡的不普及，在马达加斯加，几乎所有的水晶原石交易都是用现金完成，由此引发了不少杀人越货、绑架勒索的惨剧。「除了表哥遇到过一次危险，到目前为止我自己没遇到什么危险的事，」张道军说，「不过我也不想遇到。」说完上一句，他赶紧补充，生怕自己的好运气会被破坏掉。
比起孙红财的有惊无险，去年9月10日，同样是年开始到马达加斯加收购水晶石的37岁的徐海林在矿区被人杀害。「他带的现金太多，被当地人盯上了。杀害他的是曾经和他有生意往来的当地中间商，将他骗到偏远的矿区杀害，抢走了现金。」在徐海林家乡东海县曲阳乡，一位自称与徐海林相熟的不愿透露姓名的水晶商人告诉我，一同被杀还有徐海林雇佣的一名当地工人。「东海县几乎每年都会有水晶收购商死在马达加斯加，大部分人都是因为钱财外露被匪徒盯上。钱财被抢得更是不计其数。」张道军说，「但还是有越来越多的人会去马达加斯加淘晶，相比在家务农，收购水晶赚的钱更多。」《商业周刊/中文版》就东海淘晶人在马达加斯加的境遇询问马达加斯加驻华使馆和中国驻马达加斯加使馆，但使馆未做回应。
现在，张道军每年都会去马达加斯加2-3次，每次待3个月左右，然后发送1-2个集装箱到东海县，每个集装箱有25吨。物流公司会把货物直接送到他在东海县曲阳水晶街的面积1平方多米的仓库里。不过，从年开始，张道军的仓库大部分时间是空的，因为水晶原石到了仓库不出两天就会销售一空。5月份，张道军结束了今年的第一次淘晶之旅，带着25吨的水晶石回到东海县。一个上午，他的货就全部售空了。
《圣经》新约「启示录」对天国宫殿如此描述：「我被圣灵感动，天使就带我到一座高大的山，将那由神那里从天而降的圣城耶路撒冷指示我。城中有神的荣耀。城的光辉如同极贵的宝石，好像碧玉，明如水晶。」东海人对水晶，亦如圣徒对「神的城」的热爱。
东海县是连云港市三个市辖县之一，在江苏省北部，这里的人被称为苏北人。历史上东海是一个以农耕为主的商品粮和油料生产基地。近20年，农耕有退居其次的势头，很多农民涌进了县城，做起了水晶相关的产业。
采访完张道军的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张道军告诉我这天是五天才一次的「水晶集市」。在集市上，不仅有犹如大城市里蔬菜市场一样摆摊售卖各式水晶制品的壮观景象，还能看到一般人最感兴趣的水晶原石交易。
我花了7块钱坐了一辆三轮车，从位于县城西北部的宾馆，赶往县城东南角的中国东海水晶城，集市就在水晶城周边的街道上。三轮车师傅带着我穿过东海县的商业中心，大大小小的商铺林立，路边美发店里放着时下最流行的《小苹果》。最吸引我眼球的，是不到1公里的步行街上，间隔排列着的香港周大福、上海老凤祥等6家不同品牌的金店。这让我想起前一天下午见东海县副县长张正干时，他提到的一系列数据：东海县早已经跻身全国百强县，年东海县地区生产总值亿元人民币，比上一年增长12%。其中，工业产值达到亿元人民币，与水晶相关的硅工业的产值占到工业总产值的50%。
「前面就是水晶市场了，你这种外地口音，买水晶一定要好好侃价。」有当地人向导，不用担心被忽悠。在水晶集市的原石交易区，我顺利找到了孙红财。在马达加斯加的惊险之后，孙红财「转行」到东海本地做原石交易。他从张道军那里进一些石头，拿到集市上卖，赚差价。
孙红财带我分辨各种水晶，钛晶、发晶、绿幽灵、紫水晶、粉水晶……简单来说，好水晶的品种讲究天生天成。越是纯净、透亮的单晶水晶制品价值越高，而水晶观赏石则更多看中天然形成时包裹物的形态、色泽等。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记载：水晶「辛寒无毒」，主治「惊悸心热，能安心明目，去赤眼，慰热肿，摩翳障」，还能治疗「肺痛吐脓，咳逆上气」，「益毛发、悦颜色」，久用还可以「轻身延年」。现在，不同颜色的水晶又被赋予了许多「神秘力量」，黄水晶和发晶可以招财；粉水晶可以招徕桃花；紫水晶可以平稳情绪，帮助思考、增加记忆能力……
这肯定是我逛过的「含金量」最高的集市，哪怕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摊位，上面的货品粗算下来也价值数十万。在围绕水晶城的四条街道上，密密麻麻全是卖水晶的摊位。在原石交易区，点钞机发出的「哗哗」声和讨价还价的声音夹杂在一起，会让人肾上腺激素瞬间上升。这五天一次的集市是孙红财们赚钱的好时间。
年的马达加斯加和年前后的东海县对水晶的「态度」有点像。在东海水晶城3楼一个宽敞的店铺里，水晶商人吴兆娥向我回忆当年的景象：「东海的水晶资源曾经非常丰厚，丰厚到本地人都不把水晶当回事，有时候在耕田时耕出一块水晶，还嫌它碍事，扔到田埂上。」据东海县志记载，东海的水晶埋藏浅，适合民采。目前勘探和开采深度一般从地表至地下20米左右。东海县的水晶矿分布的稀疏不规则，当地人管这种矿叫「鸡窝矿」，很多农户在自家的责任田里就能挖到水晶石。吴兆娥说：「水晶石不值钱的时候，农民都是当普通的石头那样用来砌猪圈，后来水晶开始走俏，猪圈的石头又被扒出来卖钱。」
上个世纪80年代末，天然水晶加工产业被偶然开发，当时驻扎在东海县的江苏省第六地质大队的队员看到水晶的边角都料被当废料闲置了，就尝试性地把这些闲置的水晶打磨成珠子，串成项链。各个乡镇纷纷仿效都办起了水晶项链加工厂。年，吴兆娥从矿办了停薪留职，开始加工、销售水晶饰品。东海矿成立于年，在原有的地方国营东海采矿公司和东海县水晶厂等4家单位合并成立，负责水晶收购、加工和销售。吴兆娥当时的主要工作就是筛选水晶。后来，吴兆娥下海，靠在全国各地的展会上卖水晶饰品赚得盆满钵满，她注册的「水晶大姐」商标成为国内水晶行业的第一个中国驰名商标。
上世纪90年代，随着改革开放深入，东海县个体工业繁荣，水晶加工户增多。加上当地的硅工业开始发展，水晶原料开始供不应求。到年东海县每年开采出的水晶石已经达到吨。为了禁止私挖乱采水晶石，东海县政府年下发《关于禁止非法开采石英（水晶）资源的通知》文件。此时，仅靠东海的资源已经不能满足市场的需求。市场的实际需要和巨大的利益诱惑，马达加斯、巴西两地为主的淘晶队伍越来越壮大，从人逐渐扩大到了现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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