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来源:许承
WINTER
我有菖蒲
于几案、书柜、窗前置一盆菖蒲,简洁有出尘之致,即便室内有点不修边幅,凸显文质彬彬。
屋陋,又没有接地气的院子,家里除了阳台,到处都是像苔藓一样肆意扩张的书。所以,我不养猫狗,也不养大盆的花草、稍不如意就对我甩脸子的花草。苏东坡称赞菖蒲“忍寒苦,安淡泊,与清泉白石为伍,不待泥土而生者。”年岁大了,生活开始做减法运算,渐渐宠爱菖蒲。
近水楼台先得月,近九华山,我得菖蒲。莳蒲之趣,不可复制粘贴,全在内心。家中菖蒲都是我亲自到九华山涧采集来的。闲采菖蒲,一竿风月。远远的,听见溪水潺潺,脚步便轻快起来。走进山涧,大大小小的石头各具法相,左一脚右一脚,一脚跨到那块老石上,坐看云起(也会失足落水,窘态百出,逗得朋友哈哈大笑,彼此传染快乐。);或玩会儿水,鱼戏石东,鱼戏石西,石斑鱼仿佛石的影子从指间溜过。呆久了,我的身体里仿佛也有溪水潺潺。忽然,不知谁家小鸟起的头,你一句,我一句,长句,短句,原来宋词也可以这么唱的。有时,遇到一丛神秘的彼岸花,我就念一念阿弥陀佛,与一切主义无关,好不自在。石菖蒲总是贴着水、石生长,手指轻轻用力,蒲草就在掌中了。都说菖蒲是性灵之物,我怀疑长了菖蒲的石头是女娲补天余下的,沾了仙气。喜欢一边采菖蒲,一边就地采些古拙的石头、胖胖的苔藓配伍,再选用各种造型的石盆、紫砂盆(竹制粗笔筒也妙)种上它们。啧啧,仿佛在家种下一片山林。
苏东坡有一篇《石菖蒲赞并序》,说他亲自在山中采了一些石菖蒲,放石盆里水养,用文石、石英铺洒在盆面,“璀璨芬郁”,爱不释手。然而考虑到行程马上要改水路为陆路,恐怕菖蒲承受不了一路颠簸,所以将它们寄放在九江道士胡洞微处照看,并叮嘱朋友,你一定好生照料啊,下次我来你这,定是要问问菖蒲过得好不好的。苏轼可爱,道士胡洞微可亲,君子之交大概就是这样犹如蒲草之香吧。我也有菖蒲级的朋友。文友山人,知天命,率真无邪。一道去山里采蒲草,他一路监督,不许我多采,有道是要把菖蒲留给菖蒲传宗接代。有一回,我过生日请吃饭,他夹书而来,竟说双十一网购时,不小心买了两本同样的,懒得退,多一本就送给你吧。
揉碎一片菖蒲叶子,清香盈面。《楚辞》中,蒲草作为一种重要的香草以“荪”“荃”之名出现了十次,浪漫而尊贵。你看,“薜荔柏佤兮蕙绸,荪桡兮兰旌。”(《湘君》)“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湘夫人》)洞庭湖上,湘夫人坐的木船芬芳四溢,船桨是用菖蒲装饰的;湘君与湘夫人在湖水中建的屋子里,墙壁挂满菖蒲。浪漫无比。在《少司命》《抽思》中,“荪”分别代指少司命(主管人间子嗣的女神)及楚王,可见,蒲草在楚人心中地位极尊贵。我以为,屈原在诗歌中创造的“香草美人”意象,源自楚人的图腾。如果说凤是天上的图腾,蒲草就是地上的图腾。只不过,大一统后,凤被皇家认领,菖蒲被文人雅士认领。曾设想,假若屈原在楚国政坛里有几个菖蒲级的同事或朋友,结局会怎么样呢?
端午节前几天,多有老农一板车一板车拉着艾草去市场卖。大多数板车上只有艾,有一位老农卖艾与众不同,一块钱一把艾,特别搭配一两片大菖蒲(非石菖蒲)叶子,用红带子绑在一起。他卖的最快。老人家居然还提及菖蒲与子嗣有关,真人在民间啊。
王阳明三十岁那年,在刑部任职,出差江北绕道首游九华山,大概住了一个月,作《九华山赋》曰:“沿东阳而西历,飱九节之蒲草。”一位年轻的京官,不忙钻营,乐儿上山采菖蒲,怪不得日后创立了卓尔不群的心学。阳明先生一生二上九华,第一次是养生问道,第二次是政治避难。可叹他做的了立德立言立功的“三全圣人”,终究做不了隐士,积劳成疾,英年早逝。据考,王阳明有肺病。九节菖蒲是名贵中药材,开窍化痰,醒脾安神。人各有志,九华的菖蒲挽留不了王阳明,挥一挥衣袖,继续安贫乐道,修炼自身,繁衍子孙。闲暇,常去九华后山,菖蒲涧、东阳涧、龙游涧百去不厌,哎呀,这一处那一处,绿油油湿漉漉的蒲草,宛若仙子出浴。不管哪朝哪代,多菖蒲之心,世风坏不到哪里去。
金农曾以“九节菖蒲馆”为自己的书斋名。其所绘《菖蒲图》自题诗有趣:“石女嫁得蒲家郎,朝朝饮水还休粮。曾享尧年千万寿,一生丝发无秋霜。”据说,为延年益寿,汉武帝特地把菖蒲种到皇家园林,打算每天吃菖蒲。可是,因为菖蒲很难吃,汉武帝吃了两年多就放弃了。李白曾作诗《嵩山采菖蒲者》,嘲笑汉武帝没有领悟神仙的暗示,最终只好归葬茂林墓地去了。菖蒲生性风雅,不是谁都能驾驭得了的。帝王造得了黄金屋,赢得了三千佳丽,难成蒲家郎。
菖蒲很好养,只要不离开水,即便叶子发黄,剪掉还可以长出新叶来。与蒲草相处的日子久了,你会明白,不是人养菖蒲,而是菖蒲养人。陆游有一首诗《醉归》:“夜分饮散酒家垆,归路迢迢月满湖。小竖窃言翁未醉,入门犹记露菖蒲。”说的是放翁酒醉回到家,还记得将书房里的菖蒲拿到室外吃露水通风。“小竖窃言翁未醉”,哈哈,一般喝醉的人都说自己没醉。我年轻时,不拒酒,酒多了半夜口渴,都是女儿端茶倒水。人到中年,不知怎的得了偏头疼的毛病,喝酒就犯病。现在女儿上大学了,我基本不喝酒,只要老天爷没有喝醉下雨,夜晚我都记得把菖蒲搬到阳台外吃露水。
“莫讶菖蒲花罕见,不逢知己不开花。”菖蒲真是太给面子了,竟然在我家开花了。伏案久矣,抬头便能与一株蒲草相对,也是一份欢喜自在。人心不古,蒲草督促我——忍寒苦,安淡泊,明事理,不逢迎,自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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