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风唐绰我爷爷奶奶们的那些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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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1/12/15 19:33:27

我爷爷奶奶们的那些事儿

唐绰

父亲过继的事情，其实也没有多少可以讲述的，原本就是一个唐姓大族，无论是过去、现在或者未来都是该这样做的，父亲也说过他从未有过悔意，这是一生的荣誉。

我们老唐家在苏北盐城草埝口，盐阜老区第一个党小组在这里秘密成立。我爷爷是党小组三名党员之一，出于保密解放以后才公开。盐阜地区土地革命时，政府没收我们祖上不多的田产，划定为地主成份这就有点过了。家族里有人想不通，我爷爷也不分辨，多年以后才知道这其中有隐藏生死的秘密。很多人只知道，年我爷爷领全家六口人出逃，南渡长江，开始艰难的地主逃亡生涯，投奔到江阴要塞四爷爷那里的这一章节，以外的许多隐情只有组织上知道。

我奶奶记性好，多年之后她依然能记起全家人逃亡江南的情形。江上雾气迷茫，风急浪高，在断断续续枪炮声里，小船在傍晚前后划过了江面。奶奶把生病的小三叔抱在怀里，她一直没离开过爷爷从船头跳上岸边大礁石上的脚步。我奶奶说，这个时候有两枝长枪从树丛里伸出来抵住爷爷的后脊梁，爷爷举起双手说出了与四爷爷这一层关系。江阴要塞防区内无人不识四爷爷，知道我爷爷和他们长官是兄弟，立马变了态度，两个士兵低下枪口拍的一个立正致歉，送我爷爷去江防司令部。

四爷爷见到我爷爷，知道苏北老家那边有了大变故。四爷爷黄埔十期炮科，任国民党江阴要塞上校参谋处长、炮台总台长。他有话要说，但他没有说话，继续擦拭加拿大左轮手枪，乌黑油亮，充满愤怒。这似乎是一种表演。我爷爷租住在后街一座三进的民房里，在江阴要塞司令部后门附近。时间一长，来往官兵都知道我爷爷是唐上校的兄弟、受迫害的逃亡地主。四爷爷、五爷爷及广文表爷爷他们都在要塞做事，常来打麻将，四人正好凑一桌，这时候我奶奶坐在门口纳鞋底，唐芬大姑领小二姑在天井口踢毽子：“大花鼓，扬花扇；一个毽子踢两半，里踢，外拐，八仙，过海，九十九，一百。”我奶奶说唐芬大姑毽子歌谣唱得最好听。我爷爷重回苏北盐城时正是肃反运动，有人举报我爷爷是反革命，一审查才知道我爷爷立的功有多大，我爷爷家是地下党江阴要塞策反联络站，我爷爷是站长，逃亡地主身份只是一种掩护，乡亲们恍然大悟。

在这之前，四爷爷、五爷爷在国民党国防部已潜伏十年，他们都想回解放区工作。他们用暗语给华中工委写信：“我们在外跑单帮，小本经营蚀了本，做生意很难，想回家做大些生意。”工委领导未同意，认为他们在国民党军界已站稳了脚不是容易的事，在白区工作的作用会更大，组织上也用暗语回了信：“家里生意也不好做，银根很紧。你们在外面还好混些，希望生意做大些，多集些资本。母亲身体不好，很想念你们，二姑奶奶不久去看你们。”次年油菜花开时节，“二姑奶奶”来了，按照组织要求，“二姑奶奶”和我爷爷在要塞建立起中共地下联络站，“二姑奶奶”任联络站的政治交通员。

他们就这样开始做成了一件大事。

前任要塞总司令孔庆桂是我们苏北老乡，四爷爷到要塞任职就是通过这层关系，黄金肯定没少花。孔司令在江防工程上贪污事发，为逃避处罚请辞要塞司令回了西南。空下的江防要塞司令职位是个肥缺，想上位的有五人，其中就有盐城老乡戴戎光，戴、唐两家上辈有世交，组织上认为戴戎光上任对地下党工作有利，只是在备选人员名单上排在末位，按照蒋介石任命惯例总是圈任排名第一的。四爷爷取出数十两黄金，去南京做戴戎光的工作，对戴戎光表示“要塞官兵都盼戴长官去当司令，要用钱，我们提供。”后又经地下党幕后操作，戴戎光终于从最后一名排到首位，推荐语也是最好的，果然被蒋介石圈任为江防要塞司令。戴戎光走马上任后对四爷爷很感激又信任，提任四爷爷为炮台总台长，就这样渐渐凭着这份信任四爷爷实权在握。

我奶奶最难忘的是年4月21日那个夜晚，零点的时候我爷爷燃起的三堆篝火照亮了江面，这是向江北解放军渡江部队发出的信号。凌晨三点，两挺机枪封锁了前沿总指挥所的前后出口，“二姑奶奶”的枪口对准了戴戎光司令，向他宣布要塞全体官兵战场起义，戴戎光充满恐惧，他没有反抗把左轮手枪和子弹袋放在桌上，有气无力在行军床边坐下，这时他耳边听到的是解放军冲锋号。天已拂晓，曙光初现，遥望江面，万船竞发，江阴要塞已是解放军兵站，渡江大军迅速切断沪宁线向南京方向包围。江阴要塞未放一枪一炮，唯一一次开炮是渡江次日4月22日，这是四爷爷最后下达开炮的命令——向英舰“紫石英号”开炮！

当年我爷爷是六口人过江的，重返苏北盐城时只有五口人，我奶奶泣不成声一步一回头。生病的小三叔未得到治疗是我爷爷终生的愧疚，渡江次日小三叔便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他生命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苦难。我爷爷不是轻意有泪的硬汉，他失声痛哭，中年得子，中年又丧子，这是他永远的痛。

我父亲和我爷爷没有直系血缘关系，我们只是同宗同祖一个家族一个唐。我父亲与小三叔同年同月同日生。解放后我奶奶在上冈中学当图书管理员，我父亲说我奶奶很慈祥和善，但很少有笑容，他读了很多我奶奶推荐的书。我奶奶说过，要是小三叔还活着，也该与我父亲一样大了。说这话时我父亲总是默默的不说话。那是我奶奶伤心的地方。我父亲过继给我爷爷是家族的决定，百岁族长用长杆烟窝点着我父亲脑门说——这样的英雄人物，在百年之后坟头上不能没有烧纸钱的后人，这是一个家族荣誉的传承与敬重。我爷爷奶奶高高上座，我父亲在下双膝着地，深深的一磕也是泪流满面。

先是我父亲，现在是我，再后来是我的孩子们，还有越来越多的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们，他们每年都给我爷爷奶奶送纸钱和鲜花。我爷爷积劳成疾，往生于年3月忌日，盐城人民政府追认为革命烈士，最初安葬在故乡草埝口南村九组他出生的地方，那个时候每年四月这里连绵的油菜花是最美的风景，花摇蜂飞，风光无限。

作者简介

唐绰，笔名盐夫、盐米，江苏盐城人，高级工程师，自由职业与撰稿人，著有《种心情》《炫车》《消失》《一头牛的生命有多重要》等，作品刊发于《新中国六十年文学大系》《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中外文摘》等报刊杂志或年度小小说选本，部分作品入选高考语文卷。